病人過世後送往安寧病房的彌留室,家屬們正在等待相關手續完成,同時病人的孩子—可愛的三歲小男孩Tony正在旁邊嬉鬧玩耍。之前就已經與這個家庭接觸過,媽媽和爺爺奶奶都有點擔心這個孩子,因為之前帶他來病房,怎麼樣都不願意靠近爸爸,就算現在爸爸已經過世了,Tony還是一副沒事的樣子,奶奶無奈地跟我說「跟他說爸爸已經死了,他還一直說爸爸只是睡著了」。志工媽媽們想要照顧Tony,拿出圖畫紙和畫筆讓他畫畫,送他一個襪子娃娃(之前安寧病房藝術療癒活動的作品),還拿出了關於死亡的繪本,大概是希望找機會跟孩子談談死亡吧?
Tony隨便塗鴉之後,就開始把圖畫紙捲起來打打鬧鬧,在彌留室裡外跑來跑去,開玩笑地打打每個大人,包括我。家長輕聲告誡不可以這樣,我則笑笑地表示我可以帶他去外面的交誼廳玩。Tony很開心,拿著圖畫紙捲開始打襪子娃娃,拿著襪子娃娃要我跟他丟來丟去,然後嘻嘻哈哈地棒打襪子娃娃,喊著「打死!打死!」,後來更是當足球踢或直接跳上去踩扁襪子娃娃,偶爾來看看的爺爺奶奶叫他不可以這樣做(可能也尷尬怎麼小孩子這麼不懂事,氣氛這麼凝重卻一直吵鬧),我則試著同理家屬並讓他們知道這沒什麼關係,孩子的悲傷方式可能跟大人很不一樣,或許就先讓他這樣玩,說不定也是一種宣洩的方式。
後來我們的遊戲又進入另一個形式,Tony和我坐在旁邊的小桌子小椅子,他開始用手來「打死」襪子娃娃:折起來、拳頭打、甚至是”手”槍或放閃電,爺爺過來說「這樣不乖毆~你不要打死它嘛~」,開始跟孫子一起玩襪子娃娃。我正想說爺爺接手跟他玩,我已經縮在這個小椅子上很久,站起來想要動一動,Tony忽然抬頭看我說「你不要走,你坐這邊」。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,讓我理解到他玩耍時有注意外界狀況,也想要邀請我加入?我立刻坐下參與他的遊戲。
接下來打死襪子娃娃的時候,我就捧著雙手向Tony接過來,說「它死掉了,怎麼辦?」。Tony靈機一動,在襪子娃娃嘴邊假裝給藥「它吃藥就好了!」,復活後就再打死一次。遊戲從單純的打死變成了「打死->怎麼辦->吃藥復活」的迴圈,我們這樣玩了好幾輪,每次我都嘗試加一點新的變化,「死掉了要怎麼辦?」,我們暫時把襪子娃娃放在桌子上或椅子上(假裝創造一個空間放置死掉的襪子娃娃),跟Tony說「死掉了會停止活動耶~」、「死掉了要先在這邊休息一下」。孩子打死娃娃的方式一直沒有改變,但是每次打死到吃藥復活的靜置時間則可以越來越長。
這個時候手續辦完了,彌留室的門打開,遺體要移送下樓,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正在做說明。Tony突然安靜了下來並緊靠著我,和剛才的嬉鬧模樣完全不同。我把小朋友抱起來坐在我的膝蓋上,開始跟他說明現在大人們在做什麼「爸爸死掉了,會停止活動,沒有辦法下床,所以這些大人(禮儀公司人員)來幫忙媽媽,他們會用這個床把爸爸送到電梯,然後下去,接著就有車子來接爸爸,把爸爸送到他該去的地方…」,Tony點點頭。
「你要過去看爸爸嗎?還是坐在這邊?」,Tony小聲地說要過去,我們一起站起來走向彌留室。到了門口,Tony卻又突然轉往交誼廳角落的沙發,整個人臉朝下趴在沙發上扭來扭去,輕聲地再次詢問,Tony表示想要先趴在這邊一下,我們就在沙發上靜靜地待一下,然後才牽著Tony送他到電梯門口和家人一起下去。
從這個經驗我想到的是:
- 孩子不是「小」大人,成長發展比較像是毛毛蟲變成蝴蝶(質變),而非小瓢蟲長成大瓢蟲(量變)。所以孩子在面對生命中重大失落蒔的悲傷樣貌,可能跟成人完全不同。我們的想像可能是孩子也要哀悼著父親的過世,肅靜的表情、悲戚的眼神、哭泣、和爸爸的遺體說再見(所謂的四道人生:道歉道謝道別道愛)…。當然,有些孩子會出現這些大人常見的悲傷反應,但是大部分的孩子除了哭泣之外,常會有各種獨特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悲傷。
- 孩子的遊戲是自發性的,成人可以從旁觀察或參與,但盡量不要主導或制止(除非有危險性),不然遊戲的主題或軸線就變成大人的遊戲,而非兒童的遊戲了。當然我自己的作法是先平行遊戲(parallel play),他在玩,我就在旁邊看著,我也可以玩我自己的,然後孩子會靠近我,讓我參與遊戲(丟襪子娃娃給我,也要我丟回去給他),一直到最後我才試著在孩子的遊戲中加入一點點變化(但還是沒有脫離其脈絡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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